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五磨砺中成长

《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》黄新原著

谨以此书献给50年代出生的兄弟姐妹们

愿他们健康、平安、快乐

(五)磨砺中成长

本文目录

第一次定位

痛苦的开端

生活还得继续

他们的不幸

告状风波

“盐碱地”上耕耘

各种“学习”

恋爱时节

几个特点

一场初恋

另一场初恋

工农兵上大学

不小的震动

推荐和后门儿

第一次定位

痛苦的开端

经过了“文革”初期的动荡、“复课”前后的张狂,再经过“上山下乡”各种“分流”的匆忙,到了70年代初、中期,5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,差不多已经各就其位,迎来了一个暂时的安宁期。大一点儿的,都奔赴了“五湖四海”:“屯垦戍边”、插队、当兵;小一点儿的,又回到了课堂,尽管那课堂并不安静。

不管你那时的处境多么艰难,或你所在的地方多么偏远,但从火车或汽车或马车上一下来,你就在你奔赴的“革命征途”上找到了指定的“战斗岗位”——你就位了。

至此,除极个别情况外,已经没有太多人在大街上“飘儿”了,这时的这群人,除了年龄最小的,已经彻底脱离了少年时代,提前进入了青年期。但这种今天看来短暂的“就位”,在当时根本看不到一点“短暂”的迹象。户口转了,人已离开了家,谁也没指望能有再把户口转回去的奇迹出现;再说,就算转回去,谁给你分工作,你吃什么?于是,很多人都做了“扎根边疆一辈子”的打算。有了这种打算,也就求得了一时的心安。那时的他们,没人谈理想,不是他们智商有问题不富于想像,而是社会根本没给他们提供理想的方向和空间。他们绝大多数文化水平很低,却没有再获取知识的门径,社会当时正处在最不把知识当回事儿的时期。不愿学的,安于现状;愿意学的,不知该学什么。这一时期,除了青年人自然焕发的激情之外,对他们的成长来说,是一个最可怕的“冰冻期”。他们在长身体,却并不长思想,没有气候让他们“发育”思想,没有土壤让他们收获希望。他们就在“文革”的翻云覆雨中,受着愚弄。当着“革命群众”,用国家给他们的、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谋生手段,维持着青春的生命。这一代往日的纯洁孩子,今天的无知青年,信奉着说教,信奉着红色的一切,幻想着自己正在为“中国革命”和“世界革命”贡献着力量,如果这能算做他们的“理想”的话。

回想那几年,在我的感觉中,是50多年生命中,最痛的时光:看不到希望,没有前行的动力,不知该向哪里奔。连因参加公社的“批林批孔”运动,而诱发对历史的兴趣、当时被认为同龄人中“很有思想”的朋友珍平,后来都说:“那时没能力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当时的处境,看不到那种混乱只是短暂的历史瞬间。如果能有先见之明,早就不去跟他们起哄搞什么大批判了,趁年轻脑子好使,冬天没活干的时候,埋头多读几本书,肯定比后来再补课强。”

生活还得继续

痛苦归痛苦,生活还得继续,何况他们还都是年轻人,何况这种痛苦大都是多少年后总结自己的“人生”时才品味出来的。而在当时,除了最初阶段的不适应和哭鼻子,年轻人特有的活力,很快又在他们身上焕发出来。他们在多数情况下,又变得很乐观,甚至对自己“工作”的地方产生了感情。几十年后他们又相约着回到这些“埋葬”他们青春的地方,不悔不恨,管这里叫做“第二故乡”。

金羊来到黑龙江兵团。他家有7个孩子,他是老四,上面还有个哥哥在内蒙古插队。这样的情况让他不指着家里会给他什么帮助,所以很安于这里一个月41块8毛6的工资。在兄弟姐妹里,这样的收人算得上“财主”了。开始他在生产连,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,他摸摸自己吃得饱饱的肚子,和其他战友一样,守住了自己要收割的六垅麦子,从早上天蒙蒙亮开始,挥动起镰刀。等割到这六垅麦子的尽头时,已经是晚上了。后来他当了连里的通讯员,每天跑路穿林子,收信发信,取文件取报纸。他开始注意到了林间的树上长着猴头蘑菇,他很高兴,见到就摘;同时他还发现旷野的草丛里长满了黄花菜,就是北京过节时每人供应一两的那种。他老实,不利用送信的机会去摘,而是用业余时间。把择好的黄花菜用线一根根穿好晾起来,一点儿一点儿攒。等到每次春节回北京时,他除了给母亲带回一大包猴头蘑菇、黄花菜,还不忘给两个妹妹每人几块零花钱。

晓东也在黑龙江兵团。干了3年后,10级干部的父亲,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,所以她很安心,逐渐也变得很快乐。她们连队的哈尔滨和天津知青,再加上同来的北京知青,不知道为什么出身不好和家里有“问题”的战友占了大多数,所以没人歧视她。有一天,上面来人了,说黑龙江省军区招待所要在各连招服务员,一要出身好,二要漂亮。晓东对此没理会,她在全连应该算很漂亮的,如今已经50多岁了,仍能透出当年的靓丽(我戏称她“公主”,短信问:“公主怎样?”她便答:“本宫尚好。”)。但因为家里的“问题”没解决,感觉不会被纳人招选的行列;当时全连正修路,她天天打石头。有一天中午吃饭,她正端饭在路上走着,忽然有人通知:“谁谁谁、谁谁谁,到连部开会。”其中也点了她的名。开会没有什么特殊内容,只是领导让与会者谈“上山下乡”的体会。会后她就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。又隔了几天,晓东忽然接到通知:“你不要去上工了,收拾行李,出发。”就这样,她被“录取”了。

命运把她从黑龙江省德都县——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十四团十七连,一下给“发”到了省会哈尔滨,应该说是一步登天。她回忆,招待所里有很多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,比如白糖,她就整桶整桶买了寄给家里,还寄给哥哥姐姐们。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调动她的日子:年7月15日。就在那个招待所,她一干就是8年,直到27岁回到北京。按她的话说:“把一辈子最宝贵的时光全贡献给那儿了。”

珍平在延安插队。最初的日子,他要比金羊和晓东这批“兵团战士”们好过,那种火车走到尽头,前面不知路在何方的失落感,和蚊子、厕所、脏水、烂泥的恐惧感,在这里都没有。有村支书照应着,住的是窑洞。虽然窗户上没有纸,但可以打点儿糊糊,糊上报纸;没有门,但有草帘子。粮食有专门给知青配给的,又有女同学会做饭,他安然度过了“想家期”。大家都相跟着到地里干活。陕北的民风质朴,大部分人对“娃”们很好,尤其是对北京娃。这里有个怪现象,虽然人穷得家家一团破棉絮、一口破锅,但谁只要一张口,都是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。当时那里“遍地”都是“没走出去”的老红军战士,他们谈起北京的那些大首长,就像谈论他们的哥们儿和伙计一样,知根知底。

一位当时已经患了肝硬化,挺着一肚子腹水,只能跪在炕上的老汉,自称曾和刘志丹睡过一个窑洞,就是他把牺牲了的陕北红军领袖谢子长用担架抬回老家安葬的。珍平对这块“热土”爱得不行,至今回想起来就流泪。他说,那时知青的粮食都吃完了,就像《血色浪漫》里的钟跃民,眼看就要出去要饭度荒了,是公社书记带了粮食来看他们,不多,一人分下来就几斤,说是公社吃公粮的干部每人凑的。

书记说,先别出去,再忍忍,别给咱党丢脸。就在那时,书记记住了忍着饿凑在窗口看书的珍平,后来把他调到公社去搞“大批判”,从此他能吃饱了。

姬民在同龄人里是幸运儿。他年当兵,那年他才16岁。很快他所在的部队就担负了“支左”任务,来到一个国营大厂。指导员把他安排在全是女工的车间,组织学习。姬民问指导员为什么把他分到女工车间,指导员瞪着眼说:“你说为什么?你年龄小,懂吗?”姬民还是没有懂。后来他跟我说这一段时,我深有体会。部队、尤其是野战军连队,晴天一晒被子,军绿的被子上很少没有“地图”的,都是精壮年轻人遗精涂出来的“作品”,战士俗称“跑马”。如果把这群人掺和在女工中,一旦出了问题,就别去完成毛主席交给的“支左”任务了。姬民当时还不太懂“人事儿”,这是指导员的明智选择。姬民很会偷懒,从女工中选出一个管事儿的,把学习记录本交给她,谁发言说什么,都让她记录下来。交代完了,他就跑出去玩了。等晚上,把记录本要来,到连部做汇报,两不耽误。

永生年生人,年他没有出北京,而是被分到南口的红冶钢厂当了炉前工。无冬历夏,“火烤胸前暖,风吹背后寒”;自己用大电机焊的直径一米的大风扇,吹着后背,胸前是熊熊的炉火。手里的大板锹抡起来,一锹煤足有二十多斤,被不停地送进料口。如果上早班,他每天从新街口的家骑自行车到西直门,赶早上6点36分的郊区“小票车”,7点36分到南口。

进厂先手举《毛主席语录》向厂门口的毛主席像“早请示”,然后所有同车的人就以百米速度冲向宿舍,换好工作服,然后再冲向车间,这时离8点上班只差三五分钟。如果上中班,是下午4点接班,西直门却只有上午9点36分最后一趟“小票车”,如果坐这趟车,到厂里才不到11点,要等到下午,不仅耗时间,还要在厂里吃一顿饭,浪费饭钱。于是就有一帮住城里的工友,下午1点在德胜门集合,骑车上红冶,最顶风时要骑3个小时。晚上12点一下班,还是这拨儿人,再聚在厂门口,查点人数一个不少,又往回骑。如果哪一个赶不上“大部队”,就没胆量一个人骑夜路。到德胜门,是半夜三点。炉前工每天有两毛钱的高温补助,刨去4个星期天每月有5块4毛钱。重体力劳动需要热量,食堂的红烧肉正好是两毛一份,永生通常买半份儿,再让大师傅“饶”一点儿肉汤,好泡饼吃。反正要把伙食费控制在高温补助的范围之内,尽量不往里搭工资。他觉得很知足,因为他没有下乡,他是独子。他记得有一天,到了厂门口他发现忘了带《毛主席语录》,大吃一惊,没带《语录》就没办法参加“早请示”,在那个年代,后果是什么,谁都知道。一阵慌乱后,他决定和同事借一本,结果没有借到,因为每人只有一本。他只好掉头跑两公里,到火车站小商店又买了一本。

年出生的林虹,背着她右派家庭的大包袱,在干校干了几年后,因肝炎回到了北京。那时她家在北京已经没有了房子。还不错,母亲原单位开恩,借给她一间小房。我去过她那间在右安门的小房,筒子楼里的一间,破烂黑暗。性格很阳光的她,当时说:“真讨厌,右派就非得给右安门的房子,左安门不行吗?”后来她被分到了北京一家塑料制品厂。她很爱学习,一心想当会计,跟我开玩笑说:“我的理想,就是将来能弄个桌儿坐坐。”但那个年代,她能当上工人,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儿了。

同样是年出生的大雁,应该是50年代出生的人中最幸运的分子,几个哥哥都去了外地,她初中毕业后,二哥指点她:不要上高中了(那时已经有了按比例上高中的机会,而她在班里的表现肯定能上高中),直接申请分配。结果她听了二哥的话,被分到一家工厂。厂子离家骑车只用15分钟,学徒工一个月16块钱工资。她只留3块,其余都交给妈妈。几十年后回想自己的过去,她很后悔,遗憾地说:“我的阅历怎么这么苍白,人家说的那些事儿,我一样也没有经历过,真白活了。”她其实很幸福,在哥哥们的身后,她躲过了本来就不应该属于她们的“那些事儿”,平安度过了青年时代,然后提干、结婚、生子,再过一年多就可以退休了。我劝她:苍白等于平安,平安是福。

刚子是个普通职员的子弟,年生人。年,他初中毕业,然后到了北京的房山县插队。这种插队如果和只身在外的他的哥哥姐姐比,说不上有多艰苦,至少户口不转,按现在说,拔腿儿就可以回家。但刚子回忆:“说回家,也不是那么好回的。生产队管得严,一天不参加劳动,不光没你的工分,队长就得找上门来教训。那时一天的工值只有2分钱,这2分钱还是挣够10个工分才有,我们知青每天规定只能挣7.5个工分,所以连2分钱也拿不着。记得我插队两年,最后招工回北京时,队里就给了我3块多钱。劳动也苦着呢,平时看水田,早上出门时拿一块饼,戴个破草帽,扛着锹,哪儿水堵了,哪儿跑水了,都得看好了。中午啃块饼,水田里、河沟里的水,用手捞着就喝。

有一回生产队死了头猪,听说是病死的,本来都埋了,晚上知青又偷偷给扒出来,找地儿炖着吃了。生产队长‘见天儿’往女知青房子里跑,给她们布置学习任务’,吓得她们晚上天一擦黑就关门熄灯。”

他们的不幸

为民回忆他在黑龙江兵团的往事。他想起了一个人。那是个上海知青,家庭出身是恶霸地主。人长得魁梧高大,但天天懒洋洋,无精打采,总说胸疼,不愿意干活。连里有事没事都把他挂上批一顿。他曾请假回上海看病,说是胸膜炎。后来病退回了上海,被分到上海火车站小件寄存处。结了婚,刚有孩子,就查出肺癌,不久就去世了。

谈到死,为民有一段难释的心结,他讲了一个和自己一起去兵团的同学老孟,以及他的死。那是一年的夏收季节,是最忙最累的时期。连里规定,食堂每顿都要有肉,当然不是“纯粹”的炖肉,而是菜里要看得见肉片儿或肉末。当时连里杀了一头猪,一时吃不完的肉,就用绳子吊着挂在井里。

那口井有10多米深,冬天会上冻,取水得用“冰镩子”先凿开冰,才能用辘轳绞上水来。到了夏天,井里的冰并不会全部化掉,有几米井筒上还裹着一截“冰袍”。肉用绳子吊在离水面几米的地方,可以像冰箱一样保鲜不坏。

但有一天,这块肉没拴紧,掉进了水里。司务长找人来捞,老孟应声说“我去”。有人提议给他腰里拴根绳子,他说用不着。他脚踩着辘轳上的水桶,让人把他摇下去。而此时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事,这只辘轳上的钢筋摇把头一天曾经从辘轳上掉下来过,只是又被草草砸了回去。这样的“隐患”如果是摇一桶水,应该不会显现,但今天却是站上了一个人。几乎还没等“摇”,人、水桶和那截脱开了摇把和木架的辘轳,一下全掉进了井里。上面的人慌了,找来绳子,一头拴上钩子,在水里来回钩,希望万一钩到老孟的衣服,能把他提上来,但钩上来的只有几个往日掉下去没捞上来的水桶,却没钩到人。最后下去了人,等把老孟弄上来,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。为民记得,当时连队卫生员还给老孟打了一针强心剂,但人已经不行了。多年过去,为民始终怀念着他这个死于非命的同学和朋友。年8月,就在嫩江、松花江发大水的前后,他们去了当年“战斗”过的地方,为民主要的目的,就是去看看葬在那里的朋友。但由于树林太密,树间长满很深的杂草,他们没有找到他。又过去7年,年“五一”,为民和几个战友利用七天长假又去了那里。这次他们找到了:一座孤墓,寂静地立在春天的树林里。当他们再回当年连队的旧址时,那里所有能够勾起往日记忆的东西,几乎荡然无存,唯一还在的,就是那口井。

永生讲到他们红冶钢厂当年发生的一件“尽人皆知”的往事:一个和他同龄的技校生,性格憨厚内向,永生到现在还记得那是张圆脸,大眼睛,中等个儿。那时商店里可以买到气枪。他有一支气枪,拿到厂子里打鸟玩儿,结果一不小心打到了毛主席像。冲毛主席打枪,在现场的目击者没人敢不揭发。结果当然是以最严重的“反革命事件”来处理,他被厂保卫科押了起来,圈了一周。按永生估计是等着公安局来带人。就在这时,那个“罪犯”逃跑了,并爬上了厂里几十米高的烟囱。从此这人即被厂里宣布“失踪”。两年之后,永生所在的车间维修炉子,疏通烟道,在厚厚的烟灰下,发现了一具一点儿都没腐烂的尸体,公安局来辨认,说就是那个“失踪”的人。

晓东又给我讲了一件事,虽然不是“死”的话题,但也很沉重。这位朋友是年生人,也就是说,年去兵团时,他才只有15岁。刚到兵团,这么一大群孩子,面对艰苦的环境,都惊呆了,急于想向家人和朋友倾诉眼前的现实和感受。这位朋友也不例外,他给远方的同学写信,谈自己的心情。那无非是些对没有想到的恶劣条件的失望。

晓东说,信中好像还谈及身临反修前线却无仗可打的遗憾。很难想像这样年纪的孩子,除了这些,还会写出什么更“叛逆”的内容。信写好了,但连队很长时间没有邮寄手段。想寄信只有两个办法:一是托通讯员带到团部去发;再有一种现在听起来很离奇的办法,就是站在路边,截住一辆过路汽车,把要寄的信或要汇的钱托给素不相识的司机。这些司机都会不辱使命,给你办好。但这位朋友恰好把这封信委托给了一辆军车的司机,而这位司机大概因为信是米饭粒粘的,没粘紧,因而动了好奇心,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心理,竟拆看了这封信,然后把它当成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,交到团部,团里又把它转回连里。

迎接这位朋友的,便是那时常用的打击形式——开批斗大会。这让他很长时间背负重压,在人前抬不起头来。多少年过去,当他和晓东聊起往事时,晓东抱怨当时自己因家里的问题,第一批没有评上“兵团战士”,只混了个“兵团职工”。这位朋友说:“那你也没我压力大,你忘了那封信的事儿了。”也许因为“故事”的久远,已经记不清细节的晓东代为联络这位朋友,想进一步聊聊当时的情况,却被他婉拒了。

我非常理解这种“躲避”,它让我怀着一种歉意。因为也许这一请求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少年时那份不该承受的痛苦。可以想像一下,怀着一腔青春热情,乍到陌生艰苦的冰天绝域,因为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小事,15岁的孩子遭受了突然而至的打击和孤立,在一个早上,他就成了全连斗争的对象。这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?事实上按晓东观察,这么多年来,这种伤害造成的阴影,其实在他身上一直留存着,甚至有时“影响着他对事物的理解和判断。”

关于挨批斗究竟是种什么滋味,能对一个人造成怎样的伤害,我没有感性的认识。但不久前我读到作家肖复兴写的一篇题为《到三队去找老孙》的回忆文章,里面写到他类似的遭遇,我把文章引述一段,应该能作为一种映照:

35年前,年的冬天,因为得罪了队上的头头,农场派工作组进驻我们队,查抄我的所有日记和写的所有的诗。那一天收工之后,晚上召开大会,要把我揪出来,和队上那三个“反革命”一勺烩了。这样的舆论在全队已经弥漫开了。

那一天晚上飘起了大雪。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的组长都站在了台上,我知道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,硬着头皮强打着精神,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,心里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,我不知道待会儿真的要揪到台上,我会是一种什么狼狈样子,他们会不会也在我的脖子上挂链轨板?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。我只好等待着厄运的到来。那一晚,工作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,他讲了许多,讲得都让人提心吊胆……

最后肖复兴没有被脖子上挂链轨板(拖拉机履带上的一种金属部件),那是因为他文章中写的“老孙”事先警告过工作组长:“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,我立刻就上台去陪斗。”这件事让肖复兴牢牢记了35年,可以想像,他挨批时的紧张和对解救他的人的感激。肖复兴是年生人,那年他应该是22岁。22岁的人对这种挨斗的场面都“瑟瑟发抖”,更何况晓东那位15岁的兵团战友呢。

不幸各不相同,那个时代发生的不幸,带着那个时代的特征。说可笑也好,说可悲也罢,都让人有一种难以释怀的凄怆,尤其当这种事情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时候。我下面要讲的,就是我的一个朋友。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,因为他的亲属们还在。为叙述方便,我给他起了个“笔名”,叫“老松”。其实这笔名也不是我给他起的,是他自己写大字报时用过的。老松长得很精神,乍一看,有点像电影演员张良。他不拘小节,我们的初识是在我家所在的院子每天开往城里的班车上。

一次车很挤,我们正好站在面对面,他冲我友好地一笑,就算认识了。他比我大两岁,初中考上了北大附中。他曾告诉我,中考前,他父亲曾许诺,如果考上了北大附,就给他买一支气枪。他考上了,但父亲的诺言却不兑现。他勤于读书,父亲是个军中的知识分子,藏书不少,但对他看书十分限制。家里除了《毛选》和马恩列斯原著,别的不准他动。他有着罕见的执着和怪异的思考方式。对一些当时我们这个年龄看了都眼晕的书,他能沉静地通读。有时我们会在一起散步,他所谈论的问题,我只能当听众,搭不上半句茬。但隐约能听出一些“离经叛道”的弦外之音。一段时间毛主席号召党内多读马列原著,他把当时很多干部都发的、白色封面、有红色线框的《哥达纲领批判》、《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》、《政治经济学批判》等都拿来读,并大谈体会。他尤其喜欢恩格斯的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,谈起那些原始的婚姻状况,眉飞色舞。也许正是因为他沉溺于这些原著而不关心《老三篇》和《毛主席语录》,和逢人便谈别人根本就不知道的“原著”内容,不少人觉得他有点神经不正常。现在想想,他性格中也确实有神经质的成分,并带着几分“老夫子”的迂阔。

突然有一天传来消息,他被抓了,因为他写了一张大字报,内容大致是对“抓革命、促生产”两者逻辑关系的评价。原文我当然没看到,但几乎可以肯定,他是运用“马列原理”来阐释“革命的现实问题”了,据说内容很“反动”。他对“文革”中的“四大(大鸣、大放、大字报、大辩论)”很拥护,没事就和人辩论,有时还专程上大学里去和留在学校“造反”的大学生辩论。也爱写大字报,每贴出来时(那时只要有贴大字报苇席的地方,任何人都可以贴)就催着我去“欣赏”。他没有去当兵或插队,而是被分到了一家小工厂。不久,他被放了,但却遭到工厂的开除。那个年代被开除,和今天的被“炒鱿鱼”大不一样,那等于脸上被烙上“金印”,是谁也不敢“沾包”靠近的。但按他的家庭情况,保证衣食无虞,应该不成问题。但恰恰是这个普通人看来很可靠的“大后方”却出了问题他父母从他被放出来的那天就宣布,和他断绝一切关系,不承认有他这样一个“反革命”的儿子,不准他回家。这把他推上了绝境。从那时起,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,其间曾找过我,我怀着很矛盾的心情给了他一点儿钱,他就又消失了。这件事我父母曾经有过议论:“孩子有问题,可以教育嘛,轰出去让他怎么生活?”母亲生气地说,“他爸爸绝情,他妈也不要儿子?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?”他是不是“亲生的”,只要见过他和他父亲的人,都会毫不怀疑,父子面貌之相像,就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。在“文革”初期,一些儿女因为搞不懂父母的“问题”,又怀着一腔革命热情,一时和“资本家”或“反革命”父母“划清界限”的,不在少数,但因为儿子有“问题”而如此决绝地划清界限的父母,可说是闻所未闻。他从那次消失之后,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,听说他后来去了外地。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。

告状风波

话题再回到当时社会和家长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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